看来,老去真是一件可怖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坐稳了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原来,自己也这么老了。只是阿徽,只是阿徽,若再见到她,她还愿意理会这么老的自己吗?
他这一生,自离开了阿徽,就只剩下南征北战和一群不成器的儿女,自诩也算费尽心力,极尽宠溺。可如今,一年之中,竟有两个儿子叛逃敌国,这到底是上天对他涂炭生灵的惩罚,还是。。。
他这么曲曲绕绕地想着,忽然生出一种世间万事,尽皆往复徒劳的意思来,或许,当年该随阿徽一起去的,那时,那时。。。
他正想得入神,地上跪着的吴景晖却不合时宜地开口了,“官家恕罪,妾身果真冤枉的呀!”
从前常伴圣驾的时候,她是最能揣摩上意,适时说话的。也许经久不见的人,不论从前再亲密,也总会渐渐疏离隔阂起来。
武帝喘着气咳了两声,眯起眼睛看着吴景晖花白的发髻,“你既冤枉,为何又求恕罪?”
吴景晖抖着手重重磕了两下头,只流泪不语。
武帝深深吸了口气,半天才积蓄起力气,撑着声势恨声道,“我只问你,他,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吴景晖哭得不能自已,抬起已经红肿出血的额头,“妾身,妾身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初,当初妾身从东昏侯处到官家身边,前后不过一月,这叫妾身怎么说清楚呢?可是,可是,这孩子的耳朵生得和官家一模一样,官家记得吗?还是他出生的时候,您亲口说的。妾身也不知道这孩子中了什么邪,您待妾身母子恩重如山,他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妾身也无颜再玷污您的耳目了。”竟哭着爬起身来,朝着一边的盘龙柱撞过去。
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吴景晖进殿时武帝便遣退了所有侍奉宫人,此时再叫也来不及了,少不得自己挣扎着下榻,一把拖住了吴景晖,“阿晖!”
这一声出口,武帝才想起当初为何喜爱这个女人。他隐约记得,年轻时的景晖,眉眼间有几分阿徽的影子,连名字都有一个同音的,能够让他欺骗自己的字。
如此一想,眼前衰败的面容,似乎没有那么可憎了。
吴景晖没想到武帝竟会拦住自己,半天才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脸面寻死。再说刚才也不过是一口冲动的气顶着,如今再想,也没那个胆子了。
只得赶紧回身扶住开始闷哼的武帝,“官家,官家这是怎么了?”
武帝被她扶着坐回床上,深深叹了口气,“闪着腰了。。。景晖,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吴景晖心中一痛,眼泪又忍不住扑簌下来,半跪在他腿边,“官家。。。您。。。您还是当年的样子。。。”
武帝摇摇头,“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吴景晖轻轻闭上眼睛,“是啊,不只是您,妾身和旧日的宫嫔们,哪个不是老的老,去的去。。。妾身也已经惹官家厌弃了。。。妾身不敢求官家宽恕,只是还有一个心愿,求您成全。”
武帝似乎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也闭上了眼睛,“你不用说了,我答应。”
吴景晖震惊地张大了眼睛,“官家。。。”
武帝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一瞬间又老去了十年,“世间没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况且世子年纪还小,他又能知道什么呢?”说着用力拍了拍床沿,“来人,来人!”
外头候着的内侍闻声而入,只听武帝哑声道,“传召,复豫章王宗籍姓氏,豫章世子萧直加封永新侯,暂承爵位。”又看向吴景晖,“复吴氏位号,仍为淑媛。”
吴淑媛只不过怕武帝迁怒孙子,才想以死换取孙儿荣华,谁料武帝竟连自己和儿子都一起赦免,一时又愧又羞,简直无地自容,只能以首叩地,“妾身。。。谢恩!”
武帝恢复了些气力,缓缓起身,也半坐到地上,将她扶了起来,“其实,我已经想通了,不论怎么样,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疼爱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狠不下心呐!当初,也是我命人杀了萧宝卷,抢了你们回来,这都是报应,报应啊。。。”
吴淑媛经他一提,忆及前事,见武帝也是两眼血红,泪水流得更是汹涌,难免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武帝哭了一阵,却忽然钳住吴淑媛的肩膀,把她推开些许,“景晖,我记得,你从前住的地方,还有许多他小时候的衣裳玩具,你们去封地后,我仍舍不得丢弃,想他时就去看看,如今应该还好好放着呢。快,快扶我起来。”
吴淑媛抹了抹眼泪,扶着武帝起身,却不想才走了两步,武帝就喘着难以行动了,她只好将武帝扶回床上,哽咽道,“官家想做什么,吩咐妾身就是了。”
武帝歇了两口气,“把,把他的衣裳收拾几件,寄到魏国去,他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见到这些,就会想起昔日父子之情,就会,会回来的,快去。。。”
吴淑媛强笑着答应下来,又唤人进来伺候武帝,这才恸哭着往旧日住处而去。
经由此事,她不只对武帝感恩戴德,更盼着深爱的儿子早日回到身边,先按武帝的吩咐收拾出一个包裹,又亲自书写家信,情真意切地将武帝的恩典渲染一番,言之凿凿地说萧综确为武帝亲生,这才一齐寄往了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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