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的。孩子没事就好,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午饭,夏雪扒拉了两口三口,就放下了饭盒走出教室。

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趁着空隙夏雪在走廊上驻足远望。虽是城郊,但层层叠叠的房子还是遮挡住了视线,仰望天空,天空一碧如洗,白云随意涂鸦。夏雪又翕动鼻翼,深深地吐纳。心头浊气,也渐渐呼出散开。

如果说“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么是不是可以替换成:优秀的孩子大多相似的,问题的学生各有各的问题。比如亿洋,多聪明的孩子,爸爸总出差,妈妈说爸爸不管她也不管,她宁可去上班,也不愿待在家管兄弟俩,孩子们在家全交给爷爷带。上周刚刚结束了统一月考,线上学习问题大爆发了。亿洋也不到80。试卷分析,她在讲台上讲得手舞足蹈、热血沸腾、唾沫横飞,下面孩子拳来脚往,切磋得不亦乐乎,夏雪一懊恼,旧账新账问这俩宝一起要,这账不要还好,一要账,发现昨天的、前天的,语文的、数学的、英语的作业都还欠着,嘎嘣一下,心头的火,蹭蹭蹭往脑门窜,撺掇的自己想跳脚:你你你....

教室里,唐灿在催作业:“今天的作业只交了33本,还有6个没交,是哪6个?”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思就是反正我是交的,不关我的事。

“钱进,你交了吗?小悦,你呢?还有你,乐乐?”

夏雪想,我的语文作业也一样,这几个是最重要嫌疑人;估计科学、英语也是差不多情况。

钱进在抽屉里翻找,乐乐和小悦无辜的眼神回望唐灿,一幅清白委屈的样子:我的作业交了,老师你不要冤枉我!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没交的站起来,我数一二三——”唐灿绷着脸。

依然没有人“投案”。有的时候,夏雪真的糊涂了,不知道学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作业有没有做完有没有交,还是明明知道却心理素质奇好,就是想蒙混过关。其实他们应该知道,老师心里都有一个账本一份钉子户的黑名单。

“钱进,不用翻了,你们唐老师手里拿的是交上来的作业,我们来查一下就清楚了。来,全班起立,报到名字的坐下:梁晟钰、钟震轩,林伊诺.....”

果不其然,除了钱进、乐乐、小悦和亿洋共6个孩子站着。他们着急忙慌的开始在书包里找,钱进找出来了,唐灿过去一看,只写了一个题目;乐乐还在找,唐灿快步抢到乐乐跟前,拎起书包一瞅:“你找什么找?你的眼睛看不见吗?数学作业不就在这里叫你吗?”

“嗯,摆出认真找本子的样子,你和小悦这一招用的太多了。”听到夏雪的揶揄,乐乐一撇嘴。

依然是那几个。看来还真不是他们几个收租的“黄世仁”不仁,而是那几块拖欠租子的土地实在太贫太薄。

学困生拖欠作业是常规矛盾,等到了期末复习阶段很有可能演化为“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重点还不在于此,不做作业一旦有人逃过了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一个学生会发展成几个甚至会有燎原之势。有些作业老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越攒越多的欠债无力偿还了,就躺平不还了,反正他知道老师既不会让他饿肚子也不会让他回不了家的,顶多恶狠狠地咬牙切齿的吼几声名字而已,回到家也没有人管他,他吃定大家都拿他没辙。每当这个时候,班级里几十双眼睛就那么不嫌事多不怕事大,饶有兴趣的看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吃瓜不嫌瓜大的样子。

唐灿年轻,性子却不急,有时也会被学生逼急,唐灿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她盯着那几位一句比一句大嗓门:“你没有没有脑子的,我跟你们说过了几次了?”噼噼啪啪暴风骤雨般砸得那几个孩子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夏雪想配合双打,但尴尬的发现插不上嘴,就悄悄退了出来。

这老师当得越来越累,还真的怀念那时的网课教学。

网课一个月,母子反目,母女结仇了。家长在旁边盯着孩子上网课,一对一监督纪律,终于发现孩子是怎么跟自己玩36计,斗智斗勇,败下来的几乎都是家长。

其实大多老师都知道,这年头,还能把读书求学当回事的家庭,孩子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不把学习当回事的家庭,孩子和家长其实打心眼里是不待见老师的,很有几分的轻蔑,甚至还有些敌视:“总说我家孩子这个那个,教好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当老师的责任吗?”

李爱珍班里有个孩子,发现班里有几个学生中午课余时间在找李老师批阅爸爸妈妈家里布置的提高班作业,回去就跟妈妈说,孩子妈妈二话不说抡起电话打过来:你怎么给别的孩子补课,就必须也同样给我孩子补课,不然就找校长找局长反映,李爱珍区别对待造成孩子心理阴影了不爱学习了。要你李爱珍当不成老师。她把李爱珍气得笑了。

有老师归纳,一年级刚入学,家长觉得他们的孩子是冲着清华北大才来读小学的;三年级一过,一部分学生躺平了,一部分心里不平衡:我家孩子成绩不好就是因为老师的问题,还有部分不甘心:我家孩子学不好,你家孩子也别想学得好!要烂大家一起烂,有的是不让你好的办法。

老师就像圣经说的,人家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递给人家。挨完了打,还在追着孩子学一点,再学一点。

老师心里明白别拿鸡毛当令箭,可就是放不下,就好像离了婚的两口子,一方早另结新欢,蒸蒸日上了,另一方还沉没在过往的尘埃里自怨自艾,熬得花瘦了,叶焦了,还在苦巴巴的等待奇迹,等待天荒地老。

比如赵亿洋,夏雪还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孩子怯怯的眼神,才几年,眼神里是疏离,是不在乎。现在家长把一切责任推给手机,推给老家的老人。

看看绿树红花,嗅一嗅空气里的湿润,稀释一下课堂里火星撞地球的冲击。

办公室只有许琳珑。娃娃脸白皙干净,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闪烁不定,她丈夫是镇政府干部,许琳珑就是标准官太太。

看到夏雪进来,许琳珑放下手中的“朱笔”,拿起小榔头一边敲背,一边喊:“老夏,我累死,哎哟,腰痛头痛,这一批学生怎么会这么笨的,你们有这么笨的学生吗?全校应该找不出比我们班笨的学生了,我讲了好几遍了——唔,有四五遍了,还是写不出来,我要疯了,我不批了,再批下去,我要傻掉了。”

夏雪没理会。许琳珑逮着谁都是这么抱怨,祥林嫂似的,但没有恶意,若与她较真,话就多了,权当她自言自语也就罢了,大家也习惯了。靠窗一排台板,上面放了大家带来的小零嘴,夏雪放下课本笔记,整理了一下,再拿起抹布擦了一遍。许琳珑看了眼说:“这是我今天刚从家里拿来的,刚才小六在吃,她还说好吃呢。”

夏雪哦了一声,继续整理,然后又拿拖把开始拖地。许琳珑看了眼地板,的确有点脏,说:“这地板,都是我们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在拖,哦,主要是你和梅舒颖,我也拖过几次,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没有搞卫生的习惯,看看他们的办公桌,啧啧啧····不过唐灿还干净的。”

“独生子女嘛,正常的,他们擅长电脑,这个我们不擅长。”

“独生子女这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你看这小六......”

夏雪没有抬起眼睛,继续拖地。

“我真的忙死了,这么多的作业,还有论文期限快到了,我还没改好。夏雪,你今年论文交了吗?”

夏雪刚洗完手,正在擦干,说:“没有啊。”

“不交了吗?”

“写不出,只能不交了。”

“论文不交,就只能是合格,别的做得再好,也没用,绩效系数就只能是最低的,我是冲着系数写论文。”

“可就是写了,不得奖,也没多大用。我这四五年都没写论文,年终考评绩效奖金都是平均数以下,和最高的相差一万多。开头两年还去财务室看看,这两年也不想去看,反正总是最低这一档。”

“所以要写论文啊。学生教的再好,也没有用,学生又不会给你发钱;上课上不好也不要紧,不扣分,会写论文才重要,有加分,不管什么好事,没有论文就一票否决。所以不要一天到晚追着学生了,随他们去。”

“呵呵,你怎么一下子想明白了?”

“哎呀,我真吃力死了,真累,这段时间回到家都叫我老公给我捶背。不跟你聊了,没时间了,我得赶紧把作业批出来,然后改论文。”

夏雪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其实她不是不想写,她心里有很多教学上的点滴灵感,但她发现很难变成数千上万字的论文、课题,顶多算是一篇随笔漫谈。她也读过那些得奖论文,大多的观点,就是她们一线教师一直在实践的方法和经验,只是今年换个马甲。

教育这条线,专家最多,论文最多,没用的也是最多的。就好像一天到晚说的就是:人是要喝水的,但不要喝的太快。今天说饭前喝好,改天说饭后喝更好。这废话也就算了,偏偏指挥棒一挥,朝令夕改:饭前喝两杯!一转眼,饭前一杯,再一转眼……让人谈水色变。

但专家说,论文不但决定你的职称,还是衡量学校的指标,今年的论文重点就在对于现代化教育技术手段相关的研究。

上个学期,小六说,她的语文课,要是没有课件,她根本没法上,这句话激发了她的灵感,于是夏雪写了一篇关于课件运用的随笔,大致意思是看月可以用手指,但手指不是月。课件使用有度方锦上添花。在轰轰烈烈多媒体的大背景下,她的这篇论文,差点给她带来杀身之祸。梅舒颖送她两个字“慎言”。

“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其于《诗》也,则一日三复‘白圭之玷’,是宫之行也。孔子信其能仁,以为异士。”大多的论文,除了作者,就是评委在读。论文,论了个寂寞。

这么想来,心里多了些自嘲和抵触,生出一份壮士断腕的悲凉:干脆屏蔽了写论文的算法算理。

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这速溶咖啡就和方便面一样,开水刚冲下去的味道是如此迷人多情,瞬间引爆食欲。只是入口后,食欲却一点一滴地褪去。想来是来得快的,去的也快。

调出文件夹里的三篇作文,梁晟钰的中规中矩,横平竖直,无可挑剔却又乏善可陈;另一篇是薛雨睿的,用句意象,天马行空似信手拈来,全然不像小学生;还有一篇是钟震轩的,知识面很广,引经据典,词藻堆砌,有点啰嗦。三篇作文都挺难改。先改薛雨睿的吧,夏雪喜欢这样的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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